对了。你在我身边呐。
他将纸一样白的下巴尖搁在那包裹上,忽而笑盈盈地说道。
当乌云后的残阳也落于西天,穹顶完全暗下来的时候,温客行扛着那柄从破庙里扒拉出来的破铁铲子,在院落里最繁茂的树下挖了一个大坑。
雨下得没那么重了,却也没停,总能听得天边雷声轰隆,却总比叶白衣那厮说的屁话好听一些。温客行心无旁骛,只管下铲挖坑,衣裳与鬓发早就shi透了也如同无事一般,下手很是利落,比当年他埋那安吉四贤的手法不知好到哪里去。
挖着挖着,忽而听见耳旁“扑通”一声响,像是石头砸进水泡泥地里,有些发闷。
温客行以为又是叶白衣来找茬,将铲子大马金刀地一立,正要发作,却在见到那跪在地上之人的相貌时,一下停住了。
成岭。你怎么在这。
他有些猝不及防,忙使劲儿眨了几下眼,又用力搓了搓自己几近冻僵的脸,可算挤出个笑模样,温声说,这么大的雨,你怎么也不打把伞?要是让你师父看见了,又要训你莽撞——哎哎哎,这孩子,你哭什么?
师叔……你……你……
张成岭抬头看向温客行,甫一张嘴,竟哭得连话也说不完整了。
真是没用,他在心里狠狠地斥责自己,死死地咬着牙,又用指甲去掐自己的手心,只期望能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,说几句或郑重、或关怀、或同悲的话,好将他那蹲在土坑对面的师叔劝住,劝他别做傻事,劝他留下来——可再一张嘴,一路上跟在温客行身后时,看着那人走走停停,听着那些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,脑袋里想好的那些劝人的话,竟像鱼骨头一般梗在喉咙里,说不出,咽不下了。
师叔——
他哽咽了好一阵,却到底让那不该讲的话从自己喉咙里冲将出来:
我求你了,师叔。求你了。
我爹死了,曹大哥死了,湘姐姐死了,师父也……也——他的声音悲痛又嘶哑,在这寂静雨夜里,竟苦楚得完全不像一个少年郎能够发出——
温叔!他撕心裂肺地哭喊到,这人世间,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啦!成岭求求你,求你……
求什么呢?
他忽而顿住,又好难过地想着,我又有什么资格,替他……替温叔他去选择,他自己的生死呢?
再多的悲苦,再多的话语,又全被这小小的少年和着泪水吞回肚子里。他跪在地上,哭得睁不开眼,却忽而感觉到有只冰凉却熟悉的大手落在他shi淋淋的发顶,有个人,一个在他记忆里总是笑着的、亮堂堂的人,蹲在了他的身边,温温和和地,对他轻声说道:
成岭,别哭。还记得吗?那时候,你还是个小个子,没现在这么高,也没现在这么胆大。我和你师父带着你赶夜路,露宿野外,我见你害怕又不敢说,便一路走啊,一路给你编故事……那时你就是个好孩子,因为这些荒诞不经的故事,除了阿絮,便只有你愿意听我讲。
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,好不好?
几不可查地,那少年点了点头。
嗯,好。
他止住抽噎,认真回答。
就说这世上啊,有这么一只,死过了一万次的猫。温客行道。
它死过一万次,也活过一万次。它从血海里爬出来,从他父母亲朋的尸首里爬出来,从人世间的炼狱里一步一步地爬出来——它是一只有着黑色斑纹与红色尾巴的,很威风的猫。
有许多人爱着这只猫,爱它的容貌,爱它的能耐;也有许多人恨着这只猫,恨它的离经叛道,又很惧怕它,惧怕它会突然咬断自己的喉咙。
但是,这只猫却从未动过情,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。
曾经,它是一位国王养的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