拨开一丛又一丛灌木杂草,他又走了数十步,眼前便豁然开朗,破碎的砖石路也忽然变得开阔、完整起来——是那山寺到了,他已然走过那长路,行至这盛开着桃花的古刹山门之下了。
这一路,他走了多久?又遇见了几位故人?那灰蒙蒙的Yin雨遮盖了天际,他抬头看了好一阵,也找不到那亮着光的太阳在哪——阿絮不会等急了罢?他心有戚戚地想着,会不会因为我走得太慢,又喝了太多的酒,而恼怒我、怪罪我?
不会的。
随即,他又好甜蜜地笑了。
阿絮最懂我,最喜欢我了。雨下得这么大,他见了我,一定会很心疼我罢?
想到这里,温客行便不再怕,也不再踟蹰了。接天的雨,疏离的风,仿佛也都在这一刻,从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。抬手又抹了一把脸,他振袖将那雨水甩到一旁,将怀里的布包和酒葫芦揣得更紧了一些,继续朝前走去。
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?
可是,还没等温客行见到想见的人,却迎面一个他不想见到的人拦住了。
那人一头黑发,一身白衣,怀抱一柄没鞘的剑,正倚靠在那古刹山门之侧,扭头看向温客行。温客行素来与此人不对付,不想理会,便当没瞧见似的,只抬步跨过门槛,往那寺庙里走。没走几步,却见那叶白衣竟抱剑跟过来,便一脸不耐烦地转头骂道:老东西,你白活了这么多岁数,不懂得没事就不该无缘无故跟着别人么?
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,真跟放屁一样。叶白衣回敬道。不知当初是哪个狗皮膏药,死活粘着那秦怀章的小徒弟不放?
我与阿絮那是两情相悦,你懂个屁?
温客行急着赶路,没空理他,只狠狠骂了一句,便继续往前走。那叶白衣却依旧跟着,听见他骂人,便嗤笑道:两情相悦?自己本就是个心术不正的东西,还偏要给那没几年活头的人添堵,真是让人笑掉大牙。
他说话实在不中听,字字伤人,气得温客行直磨后槽牙。
老东西,看在阿絮叫你一声前辈的份上,我不动你。可今日是我与阿絮相会的日子,你若再苦苦相逼,可别怪我手下无情。
呦,手上本事没几分,嘴上倒还硬气起来了。叶白衣笑道,就你这脚程,世间春秋都转过几轮了,还想与人相会?人家说不定早就抛下你走远啦,小蠢货!
——你闭嘴!闭嘴!
听得那话,温客行双眼竟骤然泛起血丝来,剑眉倒竖,一张俊秀的书生脸苍白如纸,浮起森森鬼气,只盯着那叶白衣的身影,猛地向前推出一掌,竟将那寺庙紧锁的红木大门轰掉半扇。
可是,那叶白衣的身影仍如鬼魅一般,一闪便掠至那倒塌的大门前,仍是抱着他的那把剑,古井无波地看向温客行。
你真该找个水泡,好好照照自己的鬼样子。
他说,温客行,你清醒地想一想,到底是我该闭嘴,还是你该闭嘴?
温客行却看都不看他一眼,只微垂着眼帘,淋着雨,抱着布袋和酒葫芦,一步一步地跨过那摧折的木屑与灰烟,踏过那泥泞的、散落一地的花瓣,一步一步地往院落里面走。
那雨下得好大,他又没打伞,很快地,他的眼睛就睁不开了。可他仍旧是在往里走,一边走着,一边还喃喃地念叨着,没家没室的老东西,你懂个屁。阿絮怎么会抛下我呢?他心最软了,他知道的,我这一生里,除了他,已经是什么都没有了……当然,只要有他,也就够啦。
他好小声、好小声地,像是怕惊扰到了什么一般,紧紧地抱着那包裹,细细地念着:
所以……阿絮怎么会……舍得离开我呢?
——温客行,那周子舒又在哪呢?
叶白衣的声音,如钟鼓、如雷电一般,在他的耳边轰然炸响。
温客行恍然抬眼四望,只见,那空无一人的寺庙里,风雨刮得树木呼啸不止,桃花凋零成泥,破败庭院里倒塌的香炉与摧折的枯树合在一处,唯有那一尊铜铸的地藏菩萨像宝相庄严、眉目慈悲地垂眸于此,似是透过重重幻象,直望进温客行晦暗不明的眼底。
……在,在哪?
阿絮你……在哪?
有雨水混着泪水,自红透了的眼角骤然滚落而下。接天的冷雨里,他痴痴地睁着一双眼,跌绊着走到那菩萨像前,带着一身沉重的水汽与酒气轰然跌倒,却只将怀里那包裹仍抱得紧紧的——就好像那是他唯一的依靠、唯一的寄托,是这茫茫的、空荡荡的人间路途里,唯一能够给予他片刻温暖的东西一样。